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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约翰·克利斯朵夫(二)》 | 上传时间:2007-05-17 / 点击:


 "别开玩笑了罢!你还不跟我一样的明白?"费休老头儿咕噜着说."早来了!她们前天就回来的."
    克利斯朵夫什么话都听不见了;他离开房间,整整衣衫预备出门.母亲暗中已经留神了他一些时候,便跟到甬道里怯生生的问他哪儿去.他一言不答,径自走了,心里很难过.
    他奔到克里赫家,已经是晚上九点.她们俩都在客厅里,看他来了似乎不以为奇,很从容的招呼他.弥娜一边写信一边从桌上伸过手来,心不在焉的向他问好.她因为没有把信搁下来表示抱歉,装作很留心听他的话,但又时常扯开去向母亲问点儿事.他原来预备好一套动人的措辞,说她们不在的时候他多么痛苦;但他只能嘟嘟囔囔的说出几个字,因为谁也不注意,也就没勇气往下说了:他自己听了也觉得不顺耳.
    弥娜把信写完了,拿着件活儿坐在一边,开始讲她旅行的经过,谈到那愉快的几个星期,什么骑着马出去玩儿啦,古堡中的生活啦,有趣的人物啦.她慢慢的兴奋起来,说到某些故事,某些人,都是克利斯朵夫不知道的,但她们俩回想之下都笑了.克利斯朵夫听着这篇话,觉得自己是个外人;他不知道取什么态度好,只能很勉强的陪着她们笑,眼睛老钉着弥娜,但求她对自己望一眼.弥娜说话多半是对着母亲的,偶而望着他,眼神也跟声音一样,虽然和气,可淡漠得很.她是不是为了母亲而这样留神呢?他很希望和她单独谈一谈;可是克里赫太太老待在这儿.他设法把话扯到自己身上,谈他的工作,谈他的计划;他觉得弥娜毫不关心,便竭力引起她对自己的兴趣.果然她非常注意的听着了,常常插几个不同的惊叹辞,虽然有时不甚恰当,口气倒表示很关切.正当弥娜可爱的笑了笑,使他心里飘飘然又存着希望的时候,她拿小手掩着嘴巴打了个呵欠.他立刻把话打住.她很客气的道歉,说是累了.他站起身子,以为人家会留他的;可是并不.他一边行礼一边拖延时间,预备她们请他明天再来:但谁也不说这个话.他非走不可了.弥娜并不送他,只淡淡的很随便的跟他握了握手.他就在客厅的中央和她分别了.他回到家里,心中只觉得恐惧.两个月以前的弥娜,他疼爱的弥娜,连一点影踪也 没有了.怎么回事呢?她变了怎么样的人呢?世界上多少心灵原来不是独立的,整个的,而是好些不同的心灵,一个接着一个,一个代替一个的凑合起来的.所以人的心会不断的变化,会整个儿的消灭,会面目全非.可怜克利斯朵夫还从来没见识过这些现象,一朝看到了简单的事实,就觉得太残酷了,不愿意相信.并且他不胜惊骇的排斥这种念头,硬以为自己看错了,弥娜还是当初的弥娜.他决定第二天早上再去,无论如何要跟她谈一谈.
    他睡不着觉,听着自鸣钟报时报刻,一小时一小时的数着.天一亮,他就在克里赫家四周打转,等到能进去了就马上进去.他碰见的可并非弥娜,而是克里赫太太.她素来起早,好动,那时在玻璃棚下提着水壶浇花;一看到克利斯朵夫,她就开玩笑似的叫了起来:
    "哦!是你!......来得正好,我正有话跟你谈.请等一等......"
    她进去放下水壶,擦干了手,回出来望着克利斯朵夫局促不安的脸色笑了笑;他已经觉得大祸临头了.
    "咱们到花园里去罢,可以清静些,"她说.
    他跟着克里赫太太在花园里走,那儿到处有他爱情的纪念.她看着孩子的慌乱觉得好玩,并不马上开口.
    "咱们就在这儿坐罢,"她终于说了一句.
    他们坐在凳上,就是分别的前夜弥娜把嘴唇凑上来的那条凳上.
    "我要谈的事,你大概知道了罢,"克里赫太太装出严肃的神气,使孩子更窘了."我简直不敢相信,克利斯朵夫.过去我认为你是个老实的孩子,一向信任你.哪想到你竟滥用我的信任,把我女儿弄得七颠八倒.我是托你照顾她的.你该敬重她,敬重我,敬重你自己."
    她语气之中带点儿说笑的意味:她对这种儿童的爱情并不当真;......但克利斯朵夫感觉不到;他一向把什么事都看得很严重,当然认为那几句埋怨是不得了的,便马上激动起来.
    "可是,太太......太太......"他含着眼泪结结巴巴的说,"我从来没滥用您的信任......请您别那么想,......我可以赌咒,我不是一个坏人,......我爱弥娜小姐,我全心全意的爱她,并且我是要娶她的."
    克里赫太太微微一笑.
    "不,可怜的孩子,"她所表示的好意骨子里是轻视,这一点克利斯朵夫也快看出来了."那是不可能的,你这话太幼稚了."
    "为什么?为什么?"他问.
    他抓着她的手,不相信她是说的真话,而那种特别婉转的声音差不多使他放心了.她继续笑着说:"因为......"
    他再三追问.她就斟酌着用半真半假的态度(她并不把他完全当真),说他没有财产,弥娜还喜欢好多别的东西.他表示不服,说那也没关系,金钱,名誉,光荣,凡是弥娜所要的,将来他都会有的.克里赫太太装着怀疑的神气,看他这样自信觉得好玩,只对他摇摇头.他可一味的固执.
    "不,克利斯朵夫,"她口气很坚决,"咱们用不着讨论,这是不可能的.不单是金钱一项,还有多少问题!......譬如门第......"
    她用不着说完.这句话好比一支针直刺到他的心里.他眼睛终于睁开了.他看出友好的笑容原来是讥讽,和蔼的目光原来是冷淡;他突然懂得了他和她的距离,虽然他象儿子一样的爱着她,虽然她也似乎象母亲一样的待他.他咂摸出来,她那种亲热的感情有的是高傲与瞧不起人的意味.他脸色煞白的站了起来.克里赫太太还在那儿声音很亲切的和他说着,可是什么都完了;他再也不觉得那些话说得多么悦耳,只感到她浮而不实的心多么冷酷.他一句话都答不上来.他走了,四周的一切都在打转.
    他回到自己房里,倒在床上,愤怒与傲气使他浑身抽搐,象小时候一样.他咬着枕头,拿手帕堵着嘴,怕人家听见他叫嚷.他恨克里赫太太,恨弥娜,对她们深恶痛绝.他仿佛挨了巴掌,羞愤交集的抖个不停.非报复不可,而且要立刻报复.要是不能出这口气,他会死的.
    他爬起来,写了一封又荒谬又激烈的信:
    "太太,我不知是不是象你所说的,你错看了我.我只知道我错看了你,吃了大亏.我以为你们是我的朋友.你也这么说,面上也做得仿佛真是我的朋友,而我爱你们还远过于我的生命.现在我知道这些都是假的,你对我的亲热完全是骗人:你利用我,把我当消遣,替你们弄弄音乐,......我是你们的仆人.哼,我可不是你们的仆人!也不是任何人的仆人!
    "你那么无情的要我知道,我没有权利爱你的女儿.可是我的心要爱什么人,世界上无论什么也阻止不了;即使我没有你的门第,我可是和你一样高贵.唯有心才能使人高贵:我尽管不是一个伯爵,我的品德也许超过多少伯爵的品德.当差的也罢,伯爵也罢,只要侮辱了我,我都瞧不起他.所有那些自命高贵而没有高贵的心灵的人,我都看做象块污泥.
    "再会吧!你看错了我,欺骗了我.我瞧不起你.
    "我是不管你怎么样,始终爱着弥娜小姐爱到死的人.......(因为她是我的,什么都不能把她从我心里夺去的.)"
    他刚把信投入邮筒,就立刻害怕起来.他想丢开这念头,但有些句子记得清清楚楚;一想起克里赫太太读到这些疯话,他连冷汗都吓出来了.开头还有一腔怒意支持他;但到了第二天,他知道那封信除了使他跟弥娜完全断绝以外决不会有别的后果:那可是他最怕的灾难了.他还希望克里赫太太知道他脾气暴躁,不至于当真,只把他训斥一顿了事;而且,谁知道,或许他真诚的热情还能把她感动呢.他等着,只要来一句话,他就会去扑在她脚下.他等了五天.然后来了一封信:
    "亲爱的先生,既然你认为我们之中有误会,那末最好不要把误会延长下去.你觉得我们的关系使你痛苦,那我决不敢勉强.在这种情形之下大家不再来往,想必你认为很自然的罢.希望你将来有别的朋友,能照你的心意了解你.我相信你前程远大,我要远远的,很同情的,关切你的音乐生涯.
    约瑟芬.冯.克里赫"
    最严厉的责备也不至于这样残酷.克利斯朵夫眼看自己完了.诬蔑你的人是容易对付的.但对于这种礼貌周全的冷淡,又有什么办法?他骇坏了.想到从今以后看不到弥娜,永远看不到弥娜,他是受不了的.他觉得跟爱情相比,哪怕是一点儿的爱情,世界上所有的傲气都值不得什么.他完全忘了尊严,变得毫无骨气,又写了几封请求原谅的信,跟他发疯一般闹脾气的信一样荒谬.没有回音.......什么都完了.
    他差点儿死.他想自杀,想杀人.至少他自以为这样想.他恨不得杀人放火.有些儿童的爱与恨的高潮是大家想不到的,而那种极端的爱与恨就在侵蚀儿童的心.这是他童年最凶险的难关.过了这一关,他的童年结束了,意志受过锻炼了,可是也险些儿给完全摧毁掉.
    他活不下去了.几小时的靠着窗子,望着院子里的砖地,象小时候一样,他想到有个方法可以逃避人生的苦难.方法就在这儿,在他眼睛底下,......而且是立刻见效的......立刻吗?谁知道?......也许先要受几小时惨酷的痛苦......这几小时不等于几世纪吗?......可是他儿童的绝望已经到了那种地步,逼得他老在这些念头中打转.
     鲁意莎看出他在痛苦;虽然猜不透他想些什么,但凭着本能已经有了危险的预感.她竭力去接近儿子,想知道他的痛苦,为的是要安慰他.但可怜的女人早就不会跟克利斯朵夫说什么心腹话了.好些年来,他老是把思想压在心里;而她为了物质生活的烦恼,也没有时间再去猜儿子的心事,现在想来帮助他,却不知从何下手.她在他四周绕来绕去,象个在地狱中受难的幽灵;她只希望能找到一些安慰他的话,可是不敢开口,生怕恼了他.并且她虽然非常留神,她的举动,甚至只要她一露面,他都觉得生气;因为她一向不大伶俐,而他也不大宽容.他的确爱着母亲,母亲也爱着他.但只消那末一点儿小事就能使两个相爱的人各自东西.例如一句过火的话,一些笨拙的举动,无意之间的眨一眨眼睛,扯一扯鼻子,或是吃饭.走路.笑的方式,或是没法分析的一种生理上的不痛快......尽管大家心里认为不值一提,实际却有数不清说不尽的意义.而往往就是这种小地方,足以便母子.兄弟.朋友.那么亲近的人永远变成陌路.
    因此克利斯朵夫在他的难关中并不能在母亲身上找到依傍.何况情欲的自私只知有情欲,别人的好意对它也没有什么用.
    一天晚上,家里的人都睡了,他坐在房里既不思想也不动弹,只是没头没脑的浸在那些危险的念头中间:静悄悄的小街上忽然响起一阵脚声,紧跟着大门上敲了一下,把他从迷惘中惊醒了,听到有些模糊的人声.他记起父亲还没回家,愤愤的想大概又是喝醉了被人送回来,象上星期人家发见他倒在街上那样.曼希沃,这时已经毫无节制;他的不顾一切的纵酒与胡闹,换了别人早已送命,而他体育家般的健康还是毫无影响.他一个人吃的抵得几个人,喝起酒来非烂醉不休,淋着冷雨在外边过夜,跟人打架的时候给揍个半死,可是第二天爬起来照旧嘻嘻哈哈,还想要周围的人跟他一样快活.
    鲁意莎已经下了床,急急忙忙去开门了.克利斯朵夫一动不动,掩着耳朵,不愿意听父亲醉后的嘟囔,和邻居叽叽咕咕的埋怨......
    突然有阵说不出的凄怆揪住了他的心:他怕出了什么事......而立刻一阵惨叫声使他抬起头来,向门外冲去......
    黑的过道里,只有摇曳不定的一盏灯笼的微光,在一群低声说话的人中间,象当年的祖父一样,担架上躺着个湿淋淋的,一动不动的身体.鲁意莎扑在他颈上痛哭.人家在磨坊旁边的小沟里发见了曼希沃的尸体.
    克利斯朵夫叫了一声.世界上别的一切都消灭了,别的痛苦都给扫空了.他扑在父亲身上,挨着母亲,他们俩一块儿哭着.
    曼希沃脸上的表情变得庄严,肃穆;克利斯朵夫坐在床头守着长眠的父亲,觉得亡人那股阴沉安静的气息浸透了他的心.儿童的热情,象热病的高潮一般退尽了;坟墓里的凉气把什么都吹掉了.什么弥娜,什么骄傲,什么爱情,唉!多可怜!在唯一的现实......死亡......面前,一切都无足重轻了.凭你怎么受苦,愿望,骚动,临了还不是死吗?难道还值得去受苦,愿望,骚动吗?......
    他望着睡着的父亲,觉得无限哀怜.他生前的慈爱与温情,哪怕是一桩极小的事,克利斯朵夫也记起来了.尽管缺点那么多,曼希沃究竟不是个凶横的人,也有许多好的品性.他爱家里的人.他老实.他有些克拉夫脱刚强正直的家风:凡是跟道德与名誉有关的,决不许任意曲解,而上流社会不十分当真的某些丑事,他可绝不容忍.他也很勇敢,碰到无论什么危险的关头会高高兴兴的挺身而出.固然他很会花钱,但对别人也一样的豪爽:看见人家发愁,他是受不了的;随便遇上什么穷人,他会倾其所有的......连非他所有的在内,一齐送掉.这一切优点,此刻在克利斯朵夫眼前都显出来了:他还把它们夸大.他觉得一向错看了父亲,没有好好的爱他.他看出父亲是给人生打败的:这颗不幸的灵魂随波逐流的被拖下了水,没有一点儿反抗的勇气,此刻仿佛对着虚度的一生在那里呻吟哀叹.他又听到了那次父亲的求告,使他当时为之心碎的那种口吻:
    "克利斯朵夫!别瞧不起我!"
    他悔恨交迸的扑在床上,哭着,吻着死者的脸,象从前一样的再三嚷着:
    "亲爱的爸爸,我没有瞧不起您,我爱您!原谅我罢!"
    可是耳朵里那个哀号的声音并没静下来,还在惨痛的叫着:
    "别瞧不起我!别瞧不起我!......"
    而突然之间,克利斯朵夫好象看到自己就躺在死者的地位,那可怕的话就在自己嘴里喊出来;而虚度了一生,无可挽回的虚度了一生的痛苦,就压在自己心上.于是他不胜惊骇的想道:"宁可受尽世界上的痛苦,受尽世界上的灾难,可千万不能到这个地步!"......他不是险些儿到了这一步吗?他不是想毁灭自己的生命,毫无血气的逃避他的痛苦吗?以死来鄙薄自己,出卖自己,否定自己的信仰,但世界上最大的刑罚,最大的罪过:跟这个罪过相比,所有的痛苦,所有的欺骗,还不等于小孩子的悲伤?
    他看到人生是一场无休.无歇.无情的战斗,凡是要做个够得上称为人的人,都得时时刻刻向无形的敌人作战:本能中那些致人死命的力量,乱人心意的欲望,暧昧的念头,使你堕落使你自行毁灭的念头,都是这一类的顽敌.他看到自己差点儿堕入深渊,也看到幸福与爱情只是一时的欺罔,为的是教你精神解体,自暴自弃.于是,这十五岁的清教徒听见了他的上帝的声音:
    "望前啊,望前啊,永远不能停下来."
    "可是主啊,上哪儿去呢?不论我干些什么,不论我上哪儿,结局不都是一样,不是早就摆在那里了吗?"
    "啊,去死罢,你们这些不得不死的人!去受苦罢,你们这些非受苦不可的人!人不是为了快乐而生的,是为了服从我的意志的.痛苦罢!死罢!可是别忘了你的使命是做个人.......你就得做个人."